林莹

人到中年，便如秋日山水，不再张扬奔涌，日渐收敛而含蓄。心中渐渐品出“藏”字之妙来。所谓藏，不是消失，而是将光芒悄然收敛入鞘，安放于无形之处罢了。如同珍珠含光，并非失了光华，亦非怯了棱角，只是那耀目的璀璨不必时时示人。它沉潜于温润的贝母之内，敛了刺目的棱角与张扬的亮彩，唯余凝实的质地与内蕴的柔光，在恰当时机方显温润。这收敛，是懂得将喧嚣沉淀为内蕴的静气。

人到中年，朋友圈的清理便成了一番修炼。曾经以为许多人靠谱，如今却筛了又筛，靠谱的名单上只留下三两个名字。各种聚会渐渐也如同褪色的旧照，失了光彩，也失了吸引力。置身于陌生人群中，喧闹之中时常觉得茫然，嘈杂声音如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，模糊而遥远。自此之后，我悄然退出了许多圈子，只偶尔与两三人相约在僻静小店，奶茶几杯，闲话几句。友情的真味，本不在繁盛喧嚷的枝叶，尽在彼此无言时那份沉静温厚与清浅。

至于中年人的藏脾气，便如小时候见到的福州老人烧蜂窝煤炉，将火种精心封存于厚实的灰烬之下。我是个直性子，亦是一个急性子。曾几何时，每到堵车时的急躁，几乎要灼烧喉咙。如今车流缓慢蠕动，心亦渐渐平静如水。每每下班经过橘园洲大桥，车流停滞不前，红色尾灯构成一条巨大的凝阻之河，公交车身后喇叭声此起彼伏，刺耳喧嚣。缓缓摇下车窗，晚风轻拂，微凉气息竟吹熄了心头的焦躁。索性翻出“学习强国”慢慢刷。页面翻动间，喧嚣的车笛声渐渐退远。原来心内之火愈压愈旺，心外之火却只消不理便自会熄灭；怒气的洪流，只消稍加忍耐，竟自会寻到平静的河床，默默流走。

中年也得修习藏心的功夫。少年时心事如摊开的信笺，一览无遗；如今却似将文件层层加密压缩，妥帖收藏。某次，心中沉重郁结之事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，偏逢学生来访。我沏茶让座，谈笑如常，竟丝毫未泄露心事。学生告辞之后，窗外夜色弥漫，寂静无声，我才让那些心事浮出水面。心口发胀的夜晚，独自将往事折成小块，妥帖地放回心底深处。中年人的心，就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，冰下水流或急或缓，而湖面之上却依旧平静如镜，映照得天空澄澈，不露一点波澜痕迹。在时光中一步一步学着内心深沉者，竟能将苦痛收藏得如此波澜不惊。多余的言语如同雪天里多余的车辙，只会徒增泥泞；而沉默，正是为心灵之路悄悄铺就的干净石板。

人到中年，力气亦需藏。少年气盛，事事争先，总想事情尽快做好才算圆满；如今却懂得蓄力待时，懂得并不是所有人都想你成事。遇事不抢，倘若没人做，再默默接下，细细筹划，一步步解决。这并非虚伪的谦逊，乃是历经世事之后终于明白：那真能穿石的，并非瀑布喧嚣的飞流，却是水滴，是它沉静无声里藏着不息的韧劲，默默完成时间交付的功课。

人到中年，还得会藏事。中年肩上担子愈发沉重，却不再轻易诉说。老人身体欠安，工作瓶颈，小孩上学，诸般纷扰如乱麻缠绕，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，只能独自承担，在家人面前依旧平静如常。在灯下将种种待办之事细细列在纸上，如同解开一团九连环，一件件排好顺序。琐事纷杂虽如潮涌，然而一旦心定神闲，竟能一一理顺，安顿妥帖。中年之事如露珠，固然沉重，却只在夜深人静时凝结，晨曦初现前便悄然化去。唯其短暂无痕，反证其承托之力何等坚韧。

中年之藏，是将生命之盐悄悄溶解于岁月之水；自己也如一颗微小的水珠，在浩大世界里无声滑行，悄悄收藏起那些喧哗、锋芒与重担。苦乐悲欢一旦被时间酿成澄澈，人便学会了隐忍与收敛。未必是向岁月低头，反而是生命学会了更深的韧性，在静默中为灵魂蓄积着一种潜行的尊严：它不事声张，却比一切喧嚣更能穿透时间。